爆米花（短篇演义）

文/傅绍惠

这个故事年代久远，以至于健忘了故事的主东谈主公姓甚名谁。当年，我约莫十岁，当今，我已四十二岁。头脑中的牵挂却犹如停在渡口的驳船，任江水潮起潮落，任铁锚锈迹斑斑。在漫长的牵挂长河中，我这一世与那位爆米花本事东谈主的几次相遇，都如驹光过隙，仓猝而逝。

然而，往往一个东谈主独行在街谈幽邃的冷巷之中，触遇到与“深秋”“爆米花”“除夕饭”……类似的词语，似乎有一股爆米花的滋味从高高的、远远的、悠悠的所在带着寒意扑进鼻中，想绪也随之浮动起来。我想，不管这个故事的结局如何，行为又名讲故事的东谈主，都应该好意思满地把它讲出来。

秋收事后，剥好的玉米粒在农东谈主的院坝里曝晒着。后光金黄，用手抓抓，哗哗直响。

这恰是爆米花飘香的时节！

母亲舀出几碗干透的玉米粒盛在簸箕里，仔细地翻找出带有虫眼自便的或者干瘪枯槁的。她用劲揉搓掉玉米粒名义的飞屑，再一上一下颠着簸箕，大的圆的玉米粒滚向集合胸前的一边，小的瘪的玉米粒则滚向另外的一边，不外是唾手向外一掀，不中看的玉米粒便抛了出去……随后，母亲憋足连气儿，直至酡颜脖子粗，再用劲一吹，那些微弱的飞屑腾空而起，灭亡在周围。

流程母亲仔细捯饬的玉米粒，颗粒匀称，后光瑰丽，样式标致。频繁的服法是用几粒糖精和玉米粒夹杂，这样的爆米花才愈加香甜。

在聂家胡同的深处，我见着了爆米花本事东谈主的一家三口。

远远地，我望见一女的一稔青布素衣，体型偏胖，横卧在一把木椅上；走近一瞧，女东谈主被麻绳绑缚着，包括双手双脚。女东谈主胸前的衣服翻开着，一边衣领翻卷着，另一边衣领滑落至肩膀……

这简直吓了我一大跳，一个女东谈主竟然大白天满目疮痍！

我憨涩地低下头，蹙悚地放下一袋子玉米，扭过火飞快跑开……“这孩子，怎么毛手毛脚、咋咋呼呼的……”同来爆玉米的李婶顺遂把我拦了下来。

我指了指椅子上的女东谈主，躲在李婶的死后不敢上前。

李婶见状，立即走近女东谈主，用劲地扯了扯皱巴巴的衣领，然后放心地扣上了纽扣，一颗、两颗、三颗……又用手抹了抹她那粘上烟灰和土壤的脸庞，捋了捋垂在眼睑上的凌乱的头发。

“良菊啊，命苦的女东谈主哇！”李婶忍不住小声地嘟哝了一句。

这时，女东谈主的神情一所有这个词儿地在我眼前摊开。圆脸，宽额，大嘴，死鱼似的眼睛。嘴角处藏有污垢，黑漆漆的一圈。原先呆若木鸡，这会儿见了李婶，竟然憨笑起来。

当李婶喊出“良菊”二字时，女东谈主的呆滞的眼球似乎动掸了一下，嘴角咧开，舌头上前延迟，发出模糊不清的齿音。

李婶转过火对我说，“傅家小妹，甭发怵，她不是坏东谈主，仅仅脑壳出了问题，再说被绑着呢，也不会打东谈主。”我转移了一下双腿，再集合一些，竟然女东谈主的脚踝处被麻绳勒出好几谈紫印。

“她疼吗？”我舔了舔嘴唇，防备翼翼地打探谈。

“怎么会不疼啊！然而她是疯子，也许不知谈什么是疼，什么是冷啊热的。”李婶从荷包里掏出一块手帕，手帕里包着几颗生果糖。她拿出一颗，剥掉糖纸，喂到女东谈主的嘴里。

“吃吧，良菊！甜的，抿抿甜！”女东谈主似懂非懂地看着李婶，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李婶唾手递给女东谈主傍边的小女孩一颗。女孩约莫七八岁，绑着一条麻花辫，头发枯黄，有些错落，但很长，一直垂到臀部。小脸大眼，仅仅面色惨白。

小女孩接过生果糖，剥开后，凑近鼻子闻了闻，又伸出舌头舔了舔，再包好放进了口袋。

“等一会儿，给姆妈吃，生果糖可甜了。”

她随后自顾自地拉着一个小小的破褴褛烂的风箱，“呼哧、呼哧、呼哧……”煤炉里的火苗蹿出来了“呼哧、呼哧、呼哧……”红的、蓝的火焰蹿得老高。她的那双手又小又瘦，手心手背染了煤炭，一团黑乌乌的。

爆爆米花的男东谈主满脸的髯毛，掩蔽着其真实年龄。额头和手臂暴露的皮肤上有很多因烫伤留住的疤。一对眼跟老鹰似的，冷峻机敏。

男东谈主先给我爆。他把麻袋铺好，在麻袋的尾部打上一个活扣，压上一块圆形的沙石。压力锅在火炉上不息地动掸，它的身子饱读饱读的、圆圆的，像葫芦。我忍不住想起，暑假里咱们在田园把青蛙的肚子也烧成这样饱读饱读的、圆圆的。那内部却莫得爆米花，仅仅一股子污腥拆伙。

玉米粒炒好了，男东谈主站起身，一只脚抬起，踩住锅口，一只手持锅，另一只手在栓眼处套一根铁棍，用劲一撬，“砰”的一声巨响。玉米粒着花啦！热的、鲜的、甜的一股脑儿全部爆出来，满巷口都飘着爆米花的香味。

一股股热气将咱们围绕，男东谈主却冷若冰霜，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蹙悚地把钱递给男东谈主后，急仓猝地回了家。

冷漠的深秋之后，漫漫长冬随之而来。和通盘花儿一样，当严霜变得过于苦楚时，酢浆草便卷曲体魄，昏昏千里千里地睡去。恭候春天，南归的鸟儿第一声啼鸣将它们唤醒。

大除夕前夕，烧得通红的炉火上炖着腊猪蹄，乳白色的汤汁穿透酱红色的猪肉和深褐色的海带束缚地翻腾着，翻腾着……热气冒出来的那一刻，肉香也扑鼻而来。肚子里，开阔条馋虫被劝诱，我和姐姐围在锅边，用极其虔敬的眼神望着母亲，苦求她能撕下一坨瘦肉，喂到咱们的口中。油锅里也“滋滋”地响个束缚，金黄的豆腐果子蓬松起来，在油面上打着旋儿；圆嘟嘟的萝卜丸子装满了筲箕；整条整条裹满面糊的泥鳅，炸得金黄酥脆……我把脑袋又凑了过来，抓起筲箕里的丸子、泥鳅胡乱朝嘴里塞。

往往如斯狼吞虎咽之后，第二天吃团年饭时兴味全无，甚而于上吐下泻，于是早早地躺在床上休息，只听见风中东谈主语漂荡，狗吠鸡鸣，以及此起彼落地炮竹声。

“良菊啊！你醒醒！娃儿她妈……”

在巷口深处一个消除牛圈里，爆爆米花的男东谈主在夜雾迷濛中嘶声竭力于地叫喊。那喊声尖锐得如同隔邻老杨头吹奏的唢呐一样，引下世东谈主。

等宇宙伙儿赶到时，女东谈主早已没了鼻息。脸越发的胖，越发的蜡黄，肚子也饱读胀起来，如灌满空气的气球，仿佛只消轻轻一碰，便会像爆米花炉子一样“砰”的一声炸开，心肝脾肺、肠肠肚肚，都备要飞出来似的。

“珊儿，你妈死了，来给你妈磕个头！”

男东谈主把女孩拉到女东谈主的眼前，她一声不吭，在她的眼里，母亲平时里也就这样儿，眼神呆滞，莫得涓滴颜料。

男东谈主跪下来女，也随着跪下来。

“良菊，你宽心肠走吧，珊儿我会关爱好的，不让她挨饿，不让她受冻，不让她受耻辱……”男东谈主边说边用手抹上女东谈主还未闭上的眼睛。女东谈主闭上眼的那一刻，真像是睡着了，睡得很千里很千里，孩子不知怎的，拉着女东谈主冰凉的手，一会儿“哇”的一声哭出来“妈、妈、妈……”

几个三四十岁的妇女把父女俩拉了起来。邻舍里年青力壮的汉子，用一床褴褛的床单将女东谈主的尸体包裹严密。一股糜烂骆驿接续地飘出，集合的男东谈主们不得不一边攥紧鼻子一边扯紧床单。

取得坐褥队长的许可后，两个男东谈主用斧子劈下一块牛圈的门板，用来停放女东谈主的尸体。女东谈主裹着床单，固然看不碰神情，但比起生前的满目疮痍来说，似乎要体面得多。

男东谈主们永诀抬着门板的四角，冒着凛凛的寒风，一行东谈主举着火炬直向山头奔去。男东谈主颤颤巍巍地跟在背面，神情不再冷若冰霜，鼻子眼睛皱在所有这个词，一行行热泪从突出的鼻梁摔砸下来，如同六月里的高坠的冰雹砸得东谈主脑瓜子、脸蛋子生疼。

留在牛棚里的妇女们，点着三五盏油灯。亮堂的灯光，照见牛圈里的每一样东西。她们找出女东谈主生前最佳的衣服给她的女儿穿上。小女孩已从惊恐中舒徐过来，任由这些生分大妈们捣鼓着。也曾有那么刹那间，她似乎也千里浸在无限的追悼里，幸亏，今天她的衣兜里塞满了瓜子、花生、山核桃、柿饼，全是可口的东西。此刻，嘴里刚啃完鸡腿，手里又在剥着橘子，她一经不牢记上一次吃肉是什么时辰了。

风连接地刮着，雪花发了疯似的忽左忽右，忽远忽近，忽高忽低，骚扰而快速地陨落。接近零点，大除夕之夜的人烟初始燃放。一朵，两朵……千百朵烟花在高空中灵通，如雨似星般颗颗陨落；一条，两条……千百条鞭炮都放，声息如雷似电震耳欲聋。

随后的日子里，父女俩依旧靠着那破旧的爆米花炉子讨生存。

岁月在鸦雀无声地荏苒，它一面蚕食了聂家巷口的青砖灰瓦上飞立的檐角，一面又剪碎了小镇白墙红窗中绰约的风采。在烟雨迷濛的晨光，白昼慵懒的午后抑或层云飞卷的薄暮，偶尔不经意的一滑，你总会发现存东谈主在爆爆米花。仅仅在父女俩的傍边，常常多了一些和珊儿父亲差未几大的流浪汉。

上初中以后，小镇上的副食店多了起来，吃的喝的也多了起来，泡泡糖、快餐面、鸡蛋糕、娃哈哈、可乐汽水……我将每天省下的钱采集在所有这个词，约莫每个月能虚耗品一次，把这些全部买下，进而对米花儿、苕果儿、爆米花之类的吃食不再特殊，也不再非常属意寻常巷陌是否有爆爆米花的本事东谈主了。不知从何时起，也不知为何，这对父女消失得九霄。

随后在外肄业的三年，我尝遍了小县城里各式万般的吃食，却一会儿无比口角起母亲作念的极其简朴的一日三餐。当浓浓的晓雾把长江两岸红桃绿柳湿透，当冷冷的夜风把江南群山之巅的飘雪吹厚，那爆爆米花时“噼噼啪啪”的声响和母亲“中分鼎峙”的罗唆交汇在所有这个词，沓梦而来。

一放寒假，我便迫不足待，早早地起床去寻常巷陌探听那处还有爆爆米花的。没预见在老所在——聂家胡同，时隔十年，再次碰见了阿谁爆爆米花的本事东谈主。

“啊！怎么会是这样的情形？”我心里惊怖得不行。

一样自便的椅子上，一样粗细的麻绳，以一样的姿势绑缚着一个羸弱的女东谈主。我不敢笃信，她不是珊儿吗？爆爆米花男东谈主的女儿！依旧是一副小脸大眼的样式，仅仅眼里寻不出一点灵气，像极了她故去的母亲的眼睛——死鱼一般。辫子不见了，都耳的短发，却相互打着结，扭缠在所有这个词，上头粘了一些草籽和鸡毛，被反绑入辖下手里牢牢地攥着一个脏兮兮的布娃娃。

“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她不是你女儿吗？你看她多不欢欣啊！”我不禁狐疑。

“没主义，她和她姆妈一样，当今精神失常，甚而比她姆妈当年还要疯得蛮横。她会打东谈主，尤其是见了像我一样年岁的老翁，会声嘶力竭地用手打东谈主，打不到东谈主就用嘴咬。我实在是莫得主义啊！”说到此处，他忍不住仰面哀泣。

阿谁男东谈主向我挽起我方的手臂，昔日的烫伤依旧了了，在一谈谈烫伤的疤痕中竟然横躺着一些被类似猫狗的利齿撕咬事后留住的伤疤。“我更怕她伤到我方的孩子，不管怎么说孩子是无辜的。”男东谈主又趁势指了指在一张草席上玩耍的孩子。是个男孩，约莫一两岁，长得还挺结子，虽不会喊东谈主，但会“咯咯……咯咯”地失笑。孩子的笑声纯净得犹如狂风山山尖上保藏的积雪，纯洁无瑕，空灵的如同山涧中叮咚的泉水，高昂动听。

“不管怎么说孩子是无辜的。”男东谈主类似谈。

“她嫁东谈主了？她的丈夫呢？”我的心里多了一些恻隐，但更多的是怨气。

男东谈主变得千里默，不再谈话。

当男东谈主站起身来，我猛然发现他不知谈什么时辰腿瘸了。一只脚的踝要津肿大、错位，我敢详情他这里也曾骨折过，何况莫得手术调养复位。另一只脚膝盖不可逶迤，骨骼一经变形，两条腿基本上莫得什么肉，青筋暴起。

我实在不忍心让一个老大的残疾东谈主忙前忙后，我方主动装好爆米花，再多给了他一倍的钱。

口袋里的爆米花热气未减，我却感到寒从心生，紧急地抓了几颗爆米花喂进嘴里，却从丝丝甜味中嚼出浓浓的苦涩来。

回到家，母亲在挑选黄豆准备打豆腐。我把爆米花放在抽屉上，过来帮母亲。

“妈，在聂家巷口，阿谁爆爆米花的男东谈主你知谈吗？他的女儿成婚有孩子了，而且阿谁男东谈主不知谈怎么搞的腿也瘸了。”

“那是他自找的，该死。”母亲愤愤抗争。

“他是在违纪，销耗了我方的女儿。他的腿是陈家包的村支书指导着村民打瘸的。别传是陈家包的一个五保户告讦了他，他的女儿其时已有五个多月的身孕，显怀得很。男东谈主刚初始还不承认，但也容不得他否认，东谈主烟转念的，只消他们父女俩在一块，弄大女孩肚子的不是他，还会有谁？况且还有东谈主证，他当然赖不了他的罪责。陈家包的村民们在村支书的指导下拿着扁担、扫帚、洗苕棍一顿乱揍，那东谈主才淳厚了，吩咐了罪责。不欢欣他的女儿了，好好的小姐被折磨得和她妈一样成了神经病。要是我在场，恨不得拿刀宰了他！他不是东谈主！是家畜！”

我想淌若我的母亲其时真的在场，手边真的有刀，概况体魄孱弱的她真的有无尽的胆量去刺他一刀。

蓝本如斯，我初始也脑怒起阿谁男东谈主来。然而心中未免会生出狐疑来：从男东谈主冷峻机敏的眼神中流淌出的一股股温暖，那透顶仅仅单纯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爱，而且为什么他总说孩子是无辜的？

既然事实如斯，我应允再也不吃爆米花了，也不肯意再看这个男东谈主一眼。

回到家乡责任快一年了，每天小镇上发生的一切我似乎都了如指掌。有一天，一大群东谈主却围在街心花圃怨气冲天。

“你们知谈吗？陈家包的村支书父子被抓了。”

“他们不是惩责强奸犯的豪杰吗？”

“即是他们！”

“派出所一经发了晓谕，老夫儿铩羽纳贿，包庇犯罪，他犬子才是信得过的强奸犯，是他强奸了珊儿，还把她逼成了神经病。”

“可惜珊儿一家从旧年腊月就不见了，没东谈主知谈他们去了哪儿。”

……

活着东谈主的谈论声中，我坐窝朝着聂家巷口奔去，巷口离题太远，只剩下半张草席和几粒洒落的爆米花。

作家简介：傅绍惠，巫山县大庙低级中学淳厚。

图片开端：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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